寫詩最年夜的窘境,或許是詩人總在面對詞與物的邪路。明明物是那么新,轉換成詞卻那么舊;又或許詞曾經是那么新,物倒是舊的。黃遵憲說:“我手寫我口,古豈能拘牽!”胡適說:“詩該怎么做,就怎么做。”可是讀黃遵憲的《今分袂》,錢仲聯用的是讀懂典故才幹讀出詩味的老方法;讀胡適的《蝴蝶》,廢名認為它所所以古詩,在其詩思,不在其說話。真是欲舊反新,欲新反舊。

黃遵憲的《今分袂》共四首,分詠汽船、電報、鏡子和時差,物是多麼的新,這新也是詩人真正的詩情聚會場地泛動地點,詞倒是多麼的舊,襲用的乃是古樂府《今分袂》(一說《古分袂》)的情勢。試讀此中詠電報的一首:

朝寄安然語,暮寄相思字;

馳書迅已極,云是君所寄。

既非君手書,又無君默記;

雖署花字名,知誰箝緡尾。

平常并坐語,未遽悉苦衷,

況經三四譯,豈能達人意?

只要斑斑墨,頗似臨行淚。

門前兩行樹,離離到天際,

中心亦有絲,有絲兩端系。

若何君寄書,斷續不時至?

逐日百斯須,書到時有幾?

一息不相聞,使我容顏悴。

安得如電光,一閃至君旁!

詩中對電報這一新的物反復描摹、詠嘆,離情早成承載新物的舊框子,襯托罷了。以抒懷主人公臉孔呈現的敘事者,先是表達對電報前言效能的不信賴,質疑其不是“手書”,沒有“默記”,中心多經轉販(“況經三四譯”),不克不及“達人意”;接著又對生疏的事物停止回化處置,經由過程“只要斑斑墨,頗似臨行淚”的比方賦電報以抒懷主人公可以或許懂得的情勢,然后睜開新的聯想;而接上去對于發送電報要用到的電線,卻當成極為熟習的事物了,以“思”進“絲”小樹屋,經由過程諧音的樂府詩技法,表達了電報之迅捷仍抵抗不了如電的懷念之情。也就是說,對于電報這一新的物,對于其帶來的新的信息傳遞方法和情感表達方法,詩歌表達了兩種彼此牴觸的立場。詩人先是將電報作為新的難以懂得的物來寫進詩中的,但大要是為了表達“分袂”這一難分新舊的主題,后來又將電報作為日常經歷完整曾經懂得的物來寫進詩中。這種前后牴觸的情況,假如不加細察,就會有陳三立“以新事而合舊格,質古淵茂,隱惻繾綣”的推重,而完整掉臂詩人在新舊之間擺佈支絀的情狀了。

通不雅全詩,詩人表達的都是對電報傳遞信息和表達情感方法的不信賴,最后一句“安得如電光,一閃至君旁”更是試圖超出一切前言的阻擋,仿佛只要零間隔才幹心領神會似的。李白詩“我寄愁心與明月,隨君直到夜郎西”那種心物無會議室出租間的感到,在這里算是消散殆盡了。從這個意義下去說,被陳三立許為“質古淵茂”的《今分袂》恰好是古今有霄壤之此外表征,《今分袂》骨子里有能夠是嶄新的詩。至于說“有能夠是”而不說“是”,則是由於黃遵憲不單沒有想法真正地“我手寫我口”,如“電報”之類的字眼都不讓在詩中呈現,並且死力切近古樂府的寫法,費盡心力。這意味著在詞與物的邪路中,黃遵憲的詩歌寫作決裂成兩個部門,一隨詞行而擬古,一隨物行而趨新,陷于自我交兵且不成開交。從這個意義下去說,有能夠嶄新的詩,確乎是值得陳三立推重的極舊的詩,二者間并不牴觸。

順著黃遵憲的詩歌原文來看,“平常并坐語,未遽悉苦衷,況經三四譯,豈能達人意?”四句不只表達了詩人對電報作為中介的質疑,並且表達了對說話(“語”)的質疑,“苦衷”是不不難經由過程“并坐語”而彼此知悉的。苦衷不成言傳,只可默會,或許說話是苦衷從彼到此要走過的最長交流又最不成靠的通道,相似如許的不雅念在現代中國也不算罕有。在黃遵憲的詩歌中,主要的是電報作為一種重生事物,本是負有穿破妨礙和樹立信息橋梁以助益交通的物資中介,卻被當成不成靠的異物來看待;而其看待異物的方法,又不是盡力挖掘異之為異的地點,而是以熟化異、以舊納新,將難以回化的物以回化到舊的語詞的方法回化終了了。

不外,這不是在重復胡適倡導口語文之后對黃遵憲《今分袂》的批駁和排擠,視其為蹩腳的詩,而是要導向如許的一些思慮:假如一個詩人曾經靈敏地感到到新的物了,他在如何的水平上生孩子出新的詞來是恰到好處的?恰到好處能否能夠?他需求生孩子出新的詞,或許他可以或許生孩子出新的詞嗎?漫長的詩歌史告知我們,詩人老是想生孩子出新的詞來的,並且也老是生孩子出了新的詞,即便是在沒有新的物呈現的時辰,也總在生孩子新的詞。那么,將題目化約一下,也許該思慮的是若何恰到好處?夏曉虹曾對黃遵憲的《今分袂》青睞相加,贊譽滿滿,而對后起的仿作頗有微詞,甚至譏為下賤,也許在夏曉虹看來,黃遵憲曾經做到了恰到好處。假如是如許,就會有一種風險,即詩到黃遵憲所能代表的“詩界反動”足矣。

但是,現實是詩依然在變更,並且后起的詩與黃遵憲的詩比擬,可謂年夜相徑庭。即如被夏曉虹譏為下賤的譚澤闿詠模特詩“歡憐通體嬌,為歡緩停止。恣歡寫真態,寸寸在歡目”,雖形似半夜歌,而其實吟味賞玩古代生涯;眼光是佈滿肉欲的,仿佛是來自封建的淫猥,但是古代不恰是束縛欲看而佈滿欲看的嗎?在如許的變換途徑中,胡適的《蝴蝶》倒貌新而實舊了,一切仍是“發乎情止乎禮義”的樣子,不太像是詩人胡適的真性格;至多可以說,胡適經由過程《蝴蝶》的寫作不是“關不住了”本身的欲看,而是“關住了”本身舞蹈教室的欲看。原初的詩人胡適的臉孔不太清楚,我們所見的乃是一個被特別潤飾過的詩人胡適。所謂原初的物,倒也未見得就是新的物,要害是要在詞中取得新穎感。例如廢名從頭闡釋過的李商隱的詩和溫庭筠的詞,或許馬雁愛好的李白的《天山月》。尤其是李白的《天山月》,開首兩句“明月出天山,蒼莽云海間”,月、山、云海皆非新的物,並且是亙古如此的舊物,但經李白的詞一表達,就仿佛月、山、云海都為人所初見,是原初的樣子,新穎得不克不及再新穎了。這也就是說,物總有原初的一瞬,假如詞捉住了或許透過期間的重重障壁發明了那原初的一瞬,物在詩中便是原初的物,詞也就耐久彌新。詞之新舊不妨,物之新舊亦不妨,要緊的是詞與物的關系是新的。但這只是就已成舊詞舊物的狀態而言,并不是當新的物呈現時,反而以舊的詞停止表達的捏詞。比擬于林庚《滬之雨夜》、戴看舒《雨巷》、卞之琳《車站》將新物做舊的處置,更值得觀賞的是卞之琳的《道旁》:

家馱在身上像一只蝸牛,

弓了背,弓了枴杖,弓了腿,

倦行人挨邇來問樹下人

(閑看流水里流云的):

“就教北安村打哪兒走?”

自豪于被問路于本身,

他鄉人理解水里的淺笑,

又后悔不曾開倦行人的話匣

像家里的小弟弟檢討

遠方回來的哥哥的行篋。

廢名激賞此詩不只詩意新穎,取譬新穎,並且語法新穎,“自豪于被問路于本身”新穎的倒裝語法聯繫關係著蝸牛卷曲的形狀,具有某種以語法來表達象征的意味。連語法都是新的、具有象征意味的,詞與物簡直在新的維度上告竣極主要的契合。但像《道旁》如許的詩,也只可逢場作戲,不成模擬,不成重現,一旦模擬或許重現,其新穎感就將損失殆盡,詞與物的邪路就會浮現。所謂“點鐵成金”之類的技法,在古代的詞與物關系中,大要沒有太年夜意義吧。是以,“兩句三年得,一吟雙淚流”如許的古典美談,在古代是不成重現的。新的物目不暇接,每一瞬都是最后的一瞬,哪里有時光往反復鍛煉和鑄造新詞呢?古詩之難以像古詩那樣具有古典氣味,似乎也紛歧定就是弊病吧。

對于古代的波西米亞人來說,家是馱在身上隨身游走的。這種極新的經歷,作為詩歌需求往用詞來捕獲的物,大要也像卞之琳《道旁》詩所表達的那樣,有著奧秘的、不成究詰的意味,回宿不清,路途不明,要建構如何的詞與物的關系呢?也許只要幾回再三地迷途知返。邪路倒像是詩人真正的回家的路。有太多的詩人像黃遵憲一樣,臨歧徘徊,終極諳熟門路,回到熟習的王國里療養生息。可是,誰敢一空依傍,一直在岔路徘徊呢?“有為在岔路,兒女共沾巾。”

(作者系北京年夜學中文系副傳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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